沉默会让人想起很多。
比如从前想到却未付诸行动的一件小事,比如写到一半戛然而止的一篇日记。
张怡宁就这样沉默地将自己孤立着,戴着耳机坐在床边。
奥运后的那段时间像是一列加急的快车,呼啸着从眼前划过。
往返港澳的疲惫不堪,接踵而至的采访报道,张怡宁忽然意识到,自己或许从来都把这块金牌想得太过简单。
她只看见了如何去无限地向它靠近,握紧后才发现,迎接她的是更漫长的旅途。
李隼就在这段日子里从张怡宁的口中听到了“退役”这两个字。
“我想拿的不过是奥运冠军罢了,现在我拿到了,我还想要更多,但不仅仅限于乒乓球了。”
张怡宁淡淡的口吻,像是在谈起别人的事情。
这个小球已经占据了她生命中的太多太多。
她已经有些倦了。
“奥运冠军后面还有世乒赛冠军,你不想要大满贯了吗?”
李隼听着她的话头顿时大了两圈,一下子着了慌。
他知道自己这位徒弟的性子,作出的决定没人能劝得了她。如果她真的决定止步于此,九头牛也拉不回她。
“那不算是我想要的。”
张怡宁眯着眼睛把头偏向了一边。
“那你想要什么?”
李隼对上她的目光。
“你还在怨我?”
他紧接着问。
我能怨您什么呢?
张怡宁苦笑着想。
没有李隼就没有今天的张怡宁。
她清楚的很。
更何况,李隼只不过是把事情剖开来放在她面前的人而已。
真正绊着她,还是股掌之间的这枚小球。
“我以前想得冠军,要我抵上命也心甘情愿。但现在这个球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了。”
“那他算不算其中一个?”
张怡宁没想到李隼会这么直白的问出来。
“有些事情放手了就回不去了。”
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,语气却十分强硬。
也是说给自己动摇的心听的。
该死心了。
“你才二十三。”李隼的声音有一点虚。
“马上二十四。”她不动声色地纠正道。
“那你就当是为了我继续打下去,当初难你都捱过来了,你再信我一回,你想要的,乒乓球迟早都会还给你的。”
可张怡宁是不信的。
时间一去不复返,回忆也终有一日会消散。
她根本留不下什么。
“你就听我一句,再拼一年,再看看,说不定就改主意了,到时候后悔可晚了。再者下一届奥运在北京,这对你本身意义就不一般。”
张怡宁依旧不动声色地沉默着。
“你别忘了,教练组是不会放你走的。”
李隼到底还是把话说到了这一步。
张怡宁拧着眉头,死死地咬住下嘴唇,
“我知道了。”
张怡宁的脸上像凝结了一层冰霜,笼罩着她的喜怒哀乐。
到头来,她还是没得选。
“还有一件事...” 李隼忽然又开了口,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“你和陈玘配混双。”
张怡宁的眼皮猛烈地抽搐了一下,扯着嘴角半天说不出一个字。
“你和陈玘。”
似乎以为张怡宁没听清,李隼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这是您的意思吗?”
张怡宁终于恢复了如常的神色,她努力平复着,抬起头向他发问。
“不,这是队里的决定。”李隼似乎有些愧疚,“教练组希望你能在混双上有突破,我们主要是考虑到陈玘的双打技术比较出众……”
“我不能跟他配。”张怡宁直接打断了他的话。
李隼明显愣了一下,他没想到她会是这样激烈的反应。
可转念又一想,毕竟两个小年轻刚刚断了,又是其中一个主动提的,许是还在闹矛盾。
年轻人啊,真是让人头大。
“我知道这个安排对你来说有些不近人情,队里的安排一定是仔细权衡过的,有他的道理。如果你实在不想和他配,我尽量跟队里再争取。”
李隼显得有些左右为难,他隐约能感到张怡宁的情绪不大对劲,可是队里的安排也不是能随便驳回的。
看着张怡宁还是阴沉着脸,他又接着说:“但你也别忘了,上层的领导有的不知道你和陈玘的关系,你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,可得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。”
拿得出手的理由?
因为没有颜面去见自己伤害过的人,算吗?
可她说不出口。
“我服从队里的安排。”
张怡宁深吸了一口气,选择了顺从。
“你不介意了吗?”李隼显得有点惊讶。
张怡宁扯出一个苦涩的笑。
“我反正也没拿过混双,就当是给自己的运动生涯圆满一下吧。”
“赛场上,队友就是队友而已。”
张怡宁低着头讲出自己蹩脚的谎话。
“你能这么想就好。”
李指欣慰地看着她,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异样,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。
张怡宁起身走出房门。
其实要她讲真话也不难。
既然过去留不住,那就和他拿块金牌吧,至少他们的名字可以光明正大的被写在一起。
她想。
队友这个角色,她有信心完美出演,也收起自己对从前所有的眷恋。
“嗨。”
张怡宁没想到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一个简短的问候。
“嗨。”
张怡宁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,重复着刚才他的问候语。
陈玘走到她身边,抬头看了她一眼,忽然笑开了。
“姐,我没欠你钱吧?”
“没,当然没。”
张怡宁被他的话弄得有些手足无措,十分不适应他口中从未用过的信称呼,慌慌张张地答道。
“那你笑笑呗。”
张怡宁没想到陈玘对自己的态度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,他们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,陈玘就是那个爱逗乐的自在少年。
她不自然的点了点头,慌忙转过了身面向球台。
而他们对面被叫来陪练的两个小队员则感到十分莫名其妙,似乎被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唬住了,大气都不敢出一声。
陈玘拿起球用力抛起,在球台上发出脆响。
“砰”
两个小队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小球被球网直接拦在了球台的另一边,反复地弹起着。
这个...就是传说中无人能解的神之发球?!
他们几乎要怀疑人生。
陈玘直接红了脸,窘迫地捡起球拿在手里。
该死。他在心里对自己暗骂道,手抖的毛病什么时候犯不好,偏偏在她面前表现的愈加严重。
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伪装,被这一个球打得灰飞烟灭。
陈玘其实紧张得要命。
他又记起昨晚那个极真实的梦。
他和她在雅典体育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,交换了脖子上的金牌。
无数闪光灯对准了他们,而他和她只是紧握着彼此的双手,共同面对着全世界,沉浸在鲜花与赞美的海洋中。
而一梦醒来,留给他的只有一身冷汗。
陈玘又翻箱倒柜的找出自己那枚男双金牌,小心地抚摸着。
他的心中莫名的燃起一线希望。
或许他们一起拿到一块金牌,就可以重新回到彼此的生活里。
所以他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混双的安排。
这块金牌他一定要拿,而且要和她一块拿。
“我来吧。”
张怡宁从他手中拿过球,俯下身在球台下向他比了个手势,做出发球的准备动作。
陈玘这才被拽回了现实,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。
刚才她的手指轻轻蹭过自己的掌心,他的浑身就像是被击穿了一样,她的指尖所触到过的地方,变得好像被灼伤过了一样,直通向心口。
集中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对自己说道。
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大的机会。
一盘比赛下来,两个小队员被打得如梦似幻。
令他们根本不敢相信的是——他们竟然战胜了被自己陪练的对手。
女乒世界第一和男乒杀神这样听起来就令人瑟瑟发抖的无敌组合,竟然输给了他们?!
两个小队员有些难以置信,欢天喜地地约着出去吃了饭,只剩下张怡宁和陈玘在原地相对无言。
“你打得挺好的,主要是我的问题。”
陈玘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,揽下了所有责任。
“不怪你,是我们配合的问题。”
张怡宁看着自己的拍子皱了皱眉,显然对比赛的结果也十分不满。
“要是你觉得和我配别扭,我可以再和教练说说...”
“不用了。”张怡宁打断了他的话,“如果我们真的有能力的话去,把混双当成两个人的单打也能赢。”
撂下话,张怡宁转身便要离开,陈玘抢先一步拦住了她。
“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答应了和我配混双。”陈玘抛出了自己的问题,“我以为你会拒绝的。”
“服从队里的安排。”张怡宁回答地干净利落,她知道再多说一句便会露怯。
“我...我其实很高兴你会答应。”
舌头又很不合时宜地打起了结。
“那……我们合作愉快。”
陈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伸出了一只手。
可张怡宁却没有要和他握手的意思,他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,进退维谷。
“你知道吗,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被选择着的。”张怡宁忽然叹了口气,顿了顿接着说道:“况且我们只是队友而已。”
只是队友而已。
他觉得心头好像被一块重石狠狠击中。
是他在自作多情了。
其实陈玘没说出口的事还有很多。
比如年底他到了肖战组,离开吴指导让他有一点难过,宣布分组结果那一天他鼻子酸酸的躺在球台上发呆,直到熄灯了才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叫起来,回到宿舍就发了烧。室友说他梦里含含糊糊地喊着吴指导别放弃我,他才发觉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豁下脸面讲出这些话,离开到底还是因为他争取的不够多。
肖指导的训练理念和吴指导又有很大差别,总是说他得了奥运双打冠军已经是旁人可望不可及的成绩了,技术成熟了就不要再做太大改动。可他自己也觉得反手还是可以再拼一拼,前一阵练的已经很有起色了,自己最想要的其实还是单打...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说,可是他没有能倾诉的对象,只能憋在肚子里假装没事人儿似的嘻嘻哈哈。
当他知道他们两个人要配混双了之后,他一下子又觉得这些烦恼都不算什么,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有了失而复得的机会,可现实却迎面泼给他了一盆冷水。
梦该醒了。
他默默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,掩在身后,换上一副笑脸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笑着说道。
“有人想做黑马,有人想大满贯,有人拿了大满贯还想超越极限...”
陈玘仰起头看着体育馆上方的大屏幕循环播放着乒乒乓乓的主题曲。
“请运动员入场。”
广播冰冷的女声响起,张怡宁才匆匆走到他身边,顺着他的目光向大屏幕瞥了一眼。
“有人想向自己的命运发起挑战。”
张怡宁跟着唱了出来。陈玘不知道她为何中意上了这一句,有些懵懂地看着她。
“他们总说想拿大满贯的那个人是我,其实想向命运挑战的人是我才对。”
张怡宁的神色舒展着,如果说她生来就是打乒乓球的命,那现在她应该不大走运了,竟然已经失掉了对胜利的渴望。
唯一能入她眼的,只有混双的这块金牌罢了。
“你觉得我们能赢吗?”
张怡宁又偏过头看向陈玘,头发懒洋洋地趴向一边。
“当然。”
陈玘的回答毫不迟疑。
无论发生什么,他都无条件的相信胜利会属于他们。
世乒赛的比赛已经开始了三天。
陈玘说不上他们的配合是怎么样的,好像算得上默契,可两个人中总有一个仿佛置身于比赛之外似的。
用肖战的话来说,就是总有一个人魂不守舍,硬是把混双打成了两个人的组合单打。
陈玘耳边又响起张怡宁冷冷的话,忽然觉得有几分嘲讽。
他在场地中央蹦跳着进行着热身,环顾四周,今天的对手郭焱和阎森正在一旁检查着球拍。
我们应该对自己很有自信吧。陈玘在心里默默想到,可是心里却找不着十足的底气。
这一个月来的训练,陈玘和张怡宁尽管别扭着,可关系也到底因为常常见面,已经缓和了许多。
陈玘会故意插科打诨地逗逗自己的搭档,也会偶尔脾气暴躁的对着拍子发发牢骚。张怡宁看着身旁鲜活的人儿,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刚认识时的那段时光。
陈玘会约她出去吃饭,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,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心里满是不安与冀盼。
于是张怡宁只能强撑着面上的冷漠与淡然,她不想作赖着的那一个。
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一个人。却要装的像媒体口中那般的冷面待他,脸绷的几乎僵硬。
是她的自尊心在作祟了。
可看向面前的人,那双好看的眉眼里依旧闪着灵动的光,毫不收敛起满身的锐气,明亮地要把人灼伤。
既像不受管束的野马又无不可一世的野心,有全神贯注时也有自由散漫处,看上去永远是笑着的,却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变了脸色。
张怡宁总觉得她从他的眼睛里是看得到悲伤的,可是那人明明还带着一脸灿烂的笑着。
矛盾又不可取代的他。
是自己喜欢的他。
张怡宁对拉着,被自己心里冒出的一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她握紧了手中的球拍,感觉到身边人的热量传递到自己身上。
他们就是这样心照不宣的维持着,想要离对方再近些,却又拼命的推开,害怕被瞧见了自己眼底的期盼。
活像个不倒翁似的,摇摇欲坠着。
比赛开始。
第一局他们11:6拿下。谈不上发挥,毕竟技术实力与对方相比还是更胜一筹。
第二局郭焱阎森在落后的局面下反超,打成一平。最后一分陈玘攻球出界,张怡宁隐隐觉得他的状态不大对劲,却也说不上什么。
第三局他们一上来就没有给对手什么机会,11:7又扳回一局。场边指导的肖战这才松了一口气,却没想到爆冷的还在后面。
第四局郭焱和阎森从开局就占据了主动,任凭他们攻防间无限转换,11:6拿下了这一句把总比分扳平。第四局又11:8反超。
第四局他们战得尤其激烈,每一分都咬的很紧,从1平一直打到4平,张怡宁陈玘一度反超到7:5,但又被对手8:7再度反超。张怡宁终于感觉到了局势的不妙,叫了暂停。
来到场边陈玘咕咚咕咚地大口灌着水,却始终一言不发,张怡宁这时才看清他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,却没指出。
肖指焦急地跟他们布置着战术,又向陈玘强调要稳住。可张怡宁却盯着他明晃晃的光神游在思绪外,总觉得周身有股不真实感。
暂停结束重新开始比赛,他们追到了8平,张怡宁觉得好像可以稍稍将心放下些了,可此后她和陈玘又各有了一次攻球出界,10:8,郭焱和阎森拿到了赛点。
再想叫暂停已经没有了机会,张怡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面对过这样下风的局面了。强迫自己调动起来,脚底下却怎么也用不上劲儿。
最后一分,她又一次拉球出界,8:11输掉了比赛。
广播机械般的女声宣布出比赛的结果,和对手握过手后,张怡宁收起拍子走到场边,脑子里始终一片空白。想要跟陈玘说些什么,转过头才发觉他已经不知所踪。
“陈玘呢?”张怡宁有些惊慌地向肖指导问道,环顾四周却一无所获。
“妈的,这小子输了怎么溜得这么快,一转眼就没影了。”肖战一拍脑袋,却也不知陈玘的下落。
张怡宁急忙背起包走出比赛场地,观众开始退场,她被挤在人群正中,却使劲地伸长着脖子寻找着他的身影。眼前是形形色色的面孔,不断地有人凑到她讨要签名或是合照,可她的目光却一刻不停地搜寻着,她的眼里只有他。
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雨夜,周身是无尽的孤寂与冰冷,无力感吞噬着她。即使球馆灯火辉煌,即使身畔人潮汹涌,可她却看不到他,就像是溺水的孩子抓不住手边的缰绳。
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高喊出那人的名字,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着,忽然失去了平衡。正当她以为自己要跌倒在地的时候,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腕子。
“你疯了吗?”
身后的人带着哭腔冲她吼道,将她拉到了运动员通道。张怡宁这才看清了他的脸。
“你到哪儿去了?!”
张怡宁难以遏制住自己的情绪,气得浑身发抖。刚才她真的是慌了的,即使知道在偌大的体育馆里陈玘不会发生危险,可她却发了疯似的担心着他。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孩,会不会因为比赛的失利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,她连想都不敢想。
“陈玘你说话啊!”
张怡宁见眼前人只是站在一旁不说话,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手,却又被一把甩开。她勉强站稳身子,却见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,身体还在瑟瑟发抖,
“你……”
陈玘缓缓抬起头来,让张怡宁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。
少年抬起眼看着她,泪水从眼眶中不断滚落,他死死咬住惨白的唇,好像这样就能抑制住颤抖。
他用力地抓住张怡宁的手,哑着嗓子叫她的名字,“宁、宁宁。”
“我们输了。”